Friday, October 15, 2010

電車自殘.香港自閹

區家麟|絢麗荒涼    (《絢麗荒涼》逢星期五刊於《信報》)

外國朋友到香港,要當嚮導,帶他們到什麼地方才好?主題公園如迪士尼、海洋公園與寶蓮寺,喧譁吵鬧,不去也罷;石板街、女人街、鴨寮街,又不見得很有特色。我只會建議兩個經典行程:一是於日落過後,華燈初上之際,乘搭天星小輪渡維港,看全世界最密集高樓、最璀璨的燈光,幽幽霓虹,水波蕩漾,令人目眩神馳。

其二,坐電車橫跨港島。記住坐上層前排,叮叮鈴聲引領,穿過塘西風月,走過海味街的鹹與腥;電車路軌就是昔日的海岸線,車廂裏的昏黃暗燈、被歲月磨掉了棱角的木椅,讓你細味滄海桑田,追憶香港傳奇;電車穿梭中環,你居高臨下,看開篷跑車上的少爺仔,看急步趕路的白領麗人,看默默彎腰的擦鞋匠,看推着紙皮汽水罐的拾荒老人;銅鑼灣崇光門前,你會遇上瘋狂的過路人潮、雜亂無章的新舊建築;再往前行,可以在香港殯儀館門前思生死,到筲箕灣看市井平民搵兩餐。

時空錯配蹣跚而行

我們的香港,中環價值無堅不摧,但古老電車仍蹣跚而行,時空錯配,新舊交融,是香港僅餘的奇特風情。電車公司竟然滿心歡喜,大事宣揚要翻新所有電車,來個「現代化」,確實令人錯愕。

錯愕的是,難道電車公司竟然不知道,大家就是愛電車的昏暗黃燈與光管,大家就是愛懷舊的木質長凳,你把它翻新,改用鋁質座椅,改裝節能LED燈膽,這些現代化電車等同一個狹窄的輕鐵車廂,索然無味,毫無特色。以後還有人敢帶外國朋友試搭電車,肯定被譏笑品味差劣。

錯愕的是,這種「自殘」行為,乃於毫無外界壓力下,電車公司自行了斷。以往有關集體回憶的爭議,如皇后碼頭或囍帖街,總有政府或財團推波助瀾,列出改善交通與舊區重建等理據,以公眾利益名義而行,這次電車公司「引刀自宮」,行為莫名其妙。

更奇怪的是,公眾對電車的自殘行為反應平靜,僅有一張大報以「電車自閹」大字標題。


甲蟲的士墨城標誌
公共交通奔走於大城街巷,是城市標記之一。墨西哥城之的士大部分是福士甲蟲車,計程車拖着破爛身軀,彷彿成群甲蟲,在大街窄巷穿梭。墨西哥人把它們塗上趣怪顏色,鮮綠的、粉藍的、桃紅的。一隻甲蟲不成一回事,滿街甲蟲狂奔,就蔚為奇觀,成為墨西哥城的標誌。

甲蟲車身低、車廂窄、座位小,而且油漆剝落、嚗嚗嚗在喘氣,坐上去,像遊樂場碰碰車,它後置的引擎在車尾箱,車頭揭開可用作儲物,離奇古怪。問墨西哥人為何不換車,他們說這是集體回憶,大家都喜歡。喜歡就是喜歡,不換就是不換,縱使甲蟲大軍日久失修,墨西哥人義無反顧,鍾情如一,他們說新不如舊。

自毀長城無動於中
北京前門的噹噹車

美國學生上學的可愛黃巴士,古典紳士氣派的倫敦的士,數十年如一日,外觀縱有些微翻新現代化,但內涵不變,氛圍如昔。北京的前門大街前年翻新,政府千辛萬苦,也要重置當年的電車「噹噹車」,好讓北京人懷念昔日風情。噹噹車仿舊照片而製,裝潢難免現代,雖然古意欠奉,總算聊勝於無。至於香港電車,陰差陽錯,古老特色苟延殘喘到今天,舊日的足迹所餘無幾,我們竟然不懂珍惜。

電車公司說,翻新節省能源,又能省下維修費用,不過旋即又說,現代化以後,整體開支增加,難免加價,說話總是讓人困惑。電車變臉,香港人無動於中,也令人奇怪,當內地大小城市瘋狂建設後,開始重視保育傳統社區,重建舊日風情,我們卻在自毀長城。

也許有人會認為,這是大驚小怪,小小電車的改裝,何足掛齒。黃仁宇的名著《萬曆十五年》,英文原著書名是1587,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,意即「無足稱道的一年」。是年,明朝無大事,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不經意地每天發生,卻預示了一個時代在沉默中消亡,大江東去,恨錯難返。

電車的裝潢,只是我們珍重的香港價值裏一顆小小的微塵。眾多我們珍視的核心價值,也在不知不覺中、於追逐利益與附從權勢之間,一點一滴地讓出。當下的香港,開香檳慶祝會被警方以「襲擊」罪名拘捕;海事處會勞師動眾以莫須有的理由截停保釣船;特首「智囊」炒樓不申報,政府卻不作為。滔滔長河裏,這些看似無關痛癢的小事,展示了一個時代的荒誕。

中國崛起,香港自閹,與人無尤。